张轻松

运营 |歪歪

赛博世界，一切皆可囤

记忆没有重量，但有“体积”。今年11月，梁晓圆的256G旧手机终于退役，原因是内存不够用了——单单是照片、视频，已经囤积了超过150G。

梁晓圆习惯开启实况拍摄照片，捕捉更多画面和声音，用来保存记忆的细节。一张实况图片由静态图和视频组成，体积一般在3MB以上。赛博记忆不断累积，形成2万多张照片躺在梁晓圆的手机相册。

2万多张照片占手机内存最多。

作为一名北漂8年的白领，梁晓圆对如何打理自己的生活早已得心应手：在空间有限的出租屋里收纳衣物、整理工作文档、安排假期时间、计划每个季度的出游。唯一令她困扰的，就是打理自己在赛博空间里囤积的照片、信息和资料。

近15年来，互联网和移动电子设备改造着人们的生活方式。在我们尚未意识到的时刻，电子囤积都在发生。手机越来越重要，不过巴掌大小，里面囤积的信息就囊括照片、人际网络与各种互联网身份。如何管理赛博空间成了当代人的新问题。

这台旧手机为梁晓圆效力4年有余。“十多年前刚用智能手机的时候，觉得16G已经很够用了，128G更是绰绰有余，”她说，“没想到现在用满256G这么轻易。”

梁晓圆曾反思过自己的存储习惯——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旅行，只要是拍下的照片她很少回看，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删除。

今年夏天，梁晓圆前往澳门看演唱会，从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开始，她就开启记录模式。为了把喜欢的明星在舞台上的演绎拍摄清晰，她还特意打开了视频录制的最大尺寸，调成4K质量保存。行程第二天，手机内存又不足10G了，梁晓圆只好在当地商场打开网盘开始传输前一天的照片。确保上传之后，她再删掉一部分手机里的，这才倒腾出些许空间。

在澳门，梁晓圆用手机记录演唱会现场。图 / 访谈者供图

社交平台上，有许多声称自己患有“电子囤积癖”的网友，一位名叫@爆米给我花 的网友在一篇帖子下评论：“有囤积症比我厉害的吗？”并留下一张自己的相册截图，显示总项目数量有10万多张，其中截屏超过3万张。

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曾对1001名受访者进行一项调查，显示82.0%的受访者有数字囤积的习惯，其中，照片占比将近6成排在首位，聊天记录紧随其后。

除了照片、聊天记录，不同社交平台的精品帖子也是当代人囤积的对象之一。有网友坦陈，自己每个平台的收藏夹都是满的，根本舍不得取消收藏或者刪除，但是又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看。在豆瓣，有人成立了“收藏夹不吃灰”小组，5万多名成员在小组交流“吹灰”经验，鼓励彼此整理收藏夹，减轻电子囤积的行为。

豆瓣“收藏夹不吃灰”小组。图 / 豆瓣App截图

信息过载的环境让我们不知不觉产生了囤积焦虑。

博主@要做一个快乐小狗啊在社交平台发帖称，“无论是什么信息，我都会下意识的想要囤积，再加上我又喜欢拖延，囤积的信息越来越多，就越没有动力去整理。”

“觉得有用”“以防万一”是普遍的收藏动机。评论区里，收藏笔记几千条、视频上万个的人不断涌现，共同感慨道：拿什么拯救你，我的电子囤积癖！

还有人热衷成体系地囤积资源。仿佛囤积的瞬间，就占有了知识，缓解了焦虑。

28岁的方林有一个用了十年的网盘，里面囤了将近3T资源。这些资源无序地嵌套在不同的文件夹里，按照保存时间，可以拼凑出她当时的兴趣爱好，以及学了什么，读了什么。大学时期对韩语和日语感兴趣，所以她保存了学习博主分享的教材；研究生时期自学板绘，又保存了几个G的笔刷、视频讲解、速写图片；有段时间，方林想回味20年前的古早韩剧，又保存了诸如《浪漫满屋》等数十部剧作。

元朗也是电子囤积的一员，他保存了国内外将近一万部电影。如今，他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的进修班，课程中可能涉及到一些稀缺的电影，在网络上难以找到在线观看的途径。这时，元朗就成了班上同学的“电影资料馆”——他还把同一部电影的不同剪辑、翻译版本都囤了下来。

渐渐地，人们发现在赛博空间里的一切介质都可囤积，甚至各个软件的未读消息。

有人喜欢把未读小红点囤积到整数。今年五月，一位来自北京的网友发帖称自己攒了好几年未读短信，终于攒到了5000条。微信朋友圈的新消息提示也在囤积范围内。最近，“攒了两万条的朋友圈消息被别人点了”的话题登上热搜。发帖人的朋友拿自己的手机看时，把她攒了好久的未读消息点了，帖主崩溃得抱头大哭。

评论里有人说：“钱存不到，净存这些没有用的。”

也有人理解：“人家想存就存呗，对别人手机占有欲这么强干什么。”

囤积的空间，也要囤

当囤积发生在三维世界，物品可以见缝插针塞进任何角落，让人产生还能堆放更多的错觉。

赛博空间则有自己的铁律，内存满了就是满了，只能通过删除资料换取空间。于是电子囤积癖们在囤积信息、资料之外，更重要的反而是囤积使用空间。

要存储数量如此可观的电影，元朗主要靠自己囤的100多块移动硬盘。这些硬盘容量在8T到16T之间，整齐地收纳在家中三台专门装硬盘的小推车里。

元朗囤的硬盘，收纳在架子上。图 / 访谈者供图

一部2小时左右的电影，按普通画质存储，体积一般小于5G，一块12T的硬盘可以存超过2000部影片。可作为电影爱好者，元朗下载时在意画面清晰度，也会同时下载蓝光、4K等更高画质的版本——作为对比，4K版本的电影，占用空间就可能达到80个G。这促使他不断扩充自己的赛博空间，囤更多硬盘。

元朗从不觉得寻找资源的过程枯燥。每次找到画质更好，或翻译更地道的版本都会有种挖到宝的获得感。连接硬盘和电脑，点击下载，还可能随机遇到“坏种子”文件——有一次，他点到了一个相对陈旧的文件链接，10G的文件下载了10天才完成。

看着顺利下载，保存在硬盘里的各类影视资源时，元朗能感受到一种安稳。没有意外的话，他每天会保持一种老派的观影方式，在家庭影院看自己下载好的电影或剧集，不用视频平台，不需要弹幕，也不会被广告打扰。

每一块硬盘都有自己的保护壳，元朗在上面贴着资源存储日期，也会定期通电，保证硬盘的健康运行。

可以说，囤移动硬盘是电子囤积“老吃家”们的必经之路。存在社交平台，可能被炸号，存在网盘，也有被清除的风险，只有下载到硬盘才意味着真正的“占有”，完成一次终极囤积。

硬盘的涨跌影响着他们的囤积成本，甚至和股市一样，需要瞅准时机，低位抄底。

2022年，元朗曾赶上过一阵二手硬盘市场的低价潮。“听说是搞加密货币挖矿的人抛售的二手硬盘，原价一两千元的盘，那时候可以六七百元买到。”他趁机囤了一波。

近两年，AI技术迅速发展，可算力训练也依赖内存，于是高端存储芯片的需求上涨，挤占了传统民用存储芯片的产能，普通消费者购买移动硬盘的价格也就水涨船高。有网友发现一块4T容量的西部数据硬盘，“三个月价格就从600元左右上涨到800元”。元朗不得不暂停了每周多买一块硬盘的习惯，防止高位上车。

深受内存之苦的梁晓圆除了换了一台512G的iPhone 17 Pro Max，还下单了两块1T的硬盘——她下定决心整理自己的照片和视频，把特别占用空间的长视频都囤进硬盘里。梁晓圆买的其中一款是三星的固态硬盘，11月初买到的价格是800多元，现在售价已经超过千元。

囤积移动硬盘的人，多少都吃过云存储的亏。

方林每个月会支出68元开通2T的iCloud服务。最初使用时，方林以为只要把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同步到iCloud，就可以删除手机里的，从而释放空间，于是把在青海旅行的几个视频删掉了。

隔了半个月，她想重温高原景色，点开iCloud，发现手机里删掉的视频，iCloud里也没有了，她这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同步工具，在一端删除了内容，全平台就都没了。求助了许多帖子，方林在网页版里恢复了自己的“最近删除”，只剩十多天，这些视频就要被永久抹除了。无奈，她又以每个月40元的价格，开通了百度网盘的SVIP服务，这类传统网盘是和本地存储分离的。

每月支付40元开通百度网盘SVIP服务。

如今，方林已经升级到了较为“高贵”的SVIP8，囤积了16T的网盘空间。可她并不全然信任网盘存储。十年前，她刚读大学，经常和室友们交换网盘资源，挖宝似地保存一些难以寻找的电子书和电影。

那时网盘市场选择很多，UC网盘、360网盘、新浪微盘等都很受欢迎，结果这些服务器先后停止了个人云存储服务。一夜间，方林和室友们变成了赛博难民，只好在各大论坛搜集还在运营的存储平台，尝试复原此前的资料库。

云存储服务的开销极大，也是各大网盘下线的主要原因。凤凰网科技曾报道，有接近360云盘业务的业内人士表示，该业务投资规模是“亿元”级别，可开通付费存储的会员比例不足0.1%，难以覆盖成本。

担心哪天云空间炸掉，重蹈覆辙，方林即便每个月花费100多元云端同步、存储资料，也鲜少删除自己手机里保存的资料。

进多出少，许多人和她一样无法摆脱“内存不足”的困境。

被“制造”的囤积需求

时间回到2010年，当乔布斯穿着黑色高领针织衫和牛仔裤登上发布会舞台，推出了划时代作品iPhone 4，发行的三个版本中，内存最大的仅有32G。今年最新推出的iPhone17系列，最大内存已经达到2T。空间扩大了64倍。

在15年间，人们对电子存储空间的需求越来越大，这背后离不开手机软件的膨胀。

在博主@科技老男孩 逆向解析的数据中，2011年刚发布的微信 1.0 安卓版安装包只有457KB——几乎小到可以忽略不计。而今年 10月更新微信时，需要下载的安装包体积为 243.65MB ，膨胀了大约 550 倍。

根据极光月狐数据，截止到今年3月，国内手机平均安装App数量稳定在75款左右。方林手机里下载了84个软件，总体积占到140G，其中最占空间的是45G的微信。

上个月底，有博主发布了一则调侃手机内存不足现状的视频，引发网友们的热烈讨论。视频里，一个朋友请他拍照、查地图、转账，他统统表示做不来，因为手机内存只剩1M，所以删除了所有软件。

手机内存不足无法正常使用其他功能。

评论区涌现了许多“同道中人”。有人说看了视频想起自己的朋友，想分享过去，反应过来对方把社交软件卸载了；有人回忆起自己只能清理些许内存，才能打开微信付款的无力瞬间；还有人发觉了软件越做越大的现状，“你甚至能在打车软件里借贷，真服了”。

在知乎问题“如何看待App越来越大”的评论区，有从事程序开发的网友回答，问题的关键在于“最大程度挖掘流量的价值”——每个App都在尽自己最大努力留住用户。于是近几年，外卖软件里不仅可以刷短视频，还能听小说，以聊天为主业的微信做起了视频号。各类软件都在找与主业不同的结合点塞进来，越做越大，争夺用户的注意力。

有人试图用备用机的方式，把工作和娱乐进行拆分，进而平衡自己每部手机的内存使用情况，缓解存储焦虑。

北京职场新人晨晨就有3部手机，3台平板电脑。她的主力机是256G的iPhone 13 Pro Max，备用机是略显古早的iPhone 8P，内存也是256G。

“上班的时候，我在工位上只看工作手机。如果我需要休息，就留出5分钟放松，只刷备用机，”她说，“因为在备用机里，我只下载了娱乐软件，可以彻底离工作远一点。”

今年，晨晨还淘了一部iPhone7，主要用来看小说。除此之外，她还囤了3台平板电脑，分别是iPad mini2，iPad Air 7和OPPO Pad Air 2。

在社交平台，有许多像晨晨这样专门囤古早电子产品的爱好者，他们调侃自己的行为是囤“电子小垃圾”。数码产品领域中，“买新不买旧”是广为人知的规则，但近年来，国内外电子产品的设计逐渐趋同，一些人又开始囤积那些诞生于技术飞速发展周期的电子产品。成色各有不同，有的甚至能用发售价1折的价格淘到手。

目前晨晨囤的“电子小垃圾”。图 / 访谈者供图

屏幕也成了电子囤积癖们囤电子产品的理由。今年6月，网友@人间烟火 表示自己一次性囤了3台iPhone SE3，因为老款手机的屏幕发光方式更柔和，不会加重眼部不适。这款手机发行于2022年，是目前苹果最后一个使用LCD屏幕的机型。有些眼睛敏感的消费者，认为比起目前主流的OLED屏，LCD屏幕没那么伤眼睛。

为了使用体验，他们只好做技术的逆行者，转过头囤起上一代手机。

脆弱的网站和个人账号也促使着囤积发生。

利用不同网站的运维服务，把自己的日常、想法浓缩发布，也是一部分年轻人的选择。这样一来，照片、文稿都自动保存在了“云端”，从而节省了自己的电子存储空间。

原本，方林也这样做。在社交平台，方林把发帖当成生活的记事本，大事小事都会碎碎念，比如吃了一家美味的餐馆、和前辈交流有了心得、看了恐怖片失眠等等。两年多时间，她发帖将近9000条。这些帖子拼凑出她从大学毕业到工作转正的一切生活细节。

三年前，方林因一次不当发言，账号被炸了。发现账号异常的瞬间，她刚从地铁站走出来，还以为是信号不好，于是边走边刷新。走出几百米之后才确认，自己的电子日记本没了。

网站也随时可能成为“时代的眼泪”，关站后再也点不进去自己的账号了。

曾经受到大学生们追捧的人人网，从去年年末开始“升级”。许多用户发现自己点开网站只能看到升级公告，无法登录。有人发帖问“如果可以登录，你最想看谁的主页？”评论区有网友迫切地回答：“谁都不想看，想赶紧下载照片。”

现在方林仍然能访问那个被炸的账号。可每次点进去，就像一个电子幽灵，访问一座“赛博坟墓”。幽灵能留存多久，谁也不知道。

于是，方林养成了定期把数据备份到本地的习惯。为了心安，她花了1000多元囤了两块1T的机械硬盘，每隔三个月把自己的工作文件、发布在不同社交平台的文字和图片分类存储。

我囤积，故我在？

囤在硬盘里数字代码无法触摸，可每部影片都勾连着现实生活。

“爱在三部曲”是元朗最爱的影片系列，他第一次观看是在2015年北京国际电影节。这个系列被电影爱好者们视作“爱情哲学”，那次电影节三部曲连着重映，一票难求。元朗没抢到第二部的票，只好和朋友在电影资料馆门口蹲点，看有人会不会临时出票。

很幸运，他突然听到有人在问“谁要第二部的票”，就连忙走到那个出票人身边收票。一低头，元朗发现转票的女孩在掉眼泪。“她一边哭，一边又不得不把票给我，”他说，“因为她真的临时有事，只好错过。”

那之后，元朗每次收到三部曲的新版本资源，重新观看的时候，都会想起那个女孩的眼泪，想起热爱电影的心情，即便跨越十年也在记忆里闪着亮光。

去年，元朗前往长沙找大学同学玩，要走到他的屋子，需要走过二楼、三楼的楼道——在那里住了一位有囤积癖的老太太，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堆满楼道，不知道里面到底囤的什么，或者只是垃圾。

这个景象让元朗印象深刻，他一下子联想到自己装着100多块黑色硬盘的盒子。“在陌生人眼里，或许和黑色垃圾袋里的东西没什么本质区别。”今年下半年，一方面因为硬盘涨价，他被迫终止了硬盘囤积。另一方面，他也决心断舍离，把硬盘里自己从不会看的资源删除，按照影片年份、导演等类目进行重新整理。

电子囤积行为与现实生活中的囤积癖并不相同，不会造成楼道拥堵，鲜少给他人的生活带来困扰。但本质上，两者都源自于一种类似的存在焦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