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洛水钟鸣

（识局微信公共账号zhijuzk）

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。

基层爱搞形式主义，似乎是一种共识。虽然批评了很多年，也整治了很多年，但现在说起来，很多人依然觉得，基层就是“不肯实干”，总是“敷衍塞责”“应付公事”“变通执行”，仿佛上面的经始终是好的，下面的和尚却一直歪着念。

尤其是在“上面人”中，这种观点更加流行。

当然，不可否认的是，哪怕到了今天，基层的形式主义也依然存在，在一些地方，也依然严重。但问题是，基层之外的人，又有几个能站在基层的角度想想呢？

毕竟大家对基层的形式主义，已经深恶痛绝了这么久，为什么一直解决不了？难道基层的同志们是另一种人类，他们就爱好形式主义，离开形式主义就不能活？

不不不，基层的同志们，对形式主义的深恶痛绝，比其他人的深恶痛绝，更加深恶痛绝。只是他们面临的现状，让他们不得不一边深恶痛绝，一边又深陷其中。

那么，他们究竟面临着怎样的现状？这些问题，大体上都是老生常谈，至于解决问题的答案，那就不是老生能说的了。

人少事多

这是最基本的问题，可也是最难解决的困境。

一个基层单位，比如乡镇政府，或者街道办事处，虽然因地而异，但大体上，总有百来号工作人员。如果再算上他们可以调动的村、社区的干部职工，这股力量看起来不算小。

可问题是，一个乡镇、街道，要服务的居民，有多少人？多数都是“几百人对几万人”这个状态。虽说这几万人不可能每天都有事要“麻烦”镇街，但只要每天有百分之一的人有事，那工作量，你就想吧。

何况，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里，镇街以各种方式进了很多工作人员，但这些工作人员并不都能胜任工作。所以，“几百人对几万人”，还只是个理想状态，事实上，一个镇街能有一半的人能干，书记镇长就能满意了，如果有三分之二的人能干，那书记镇长简直会感到幸福。

那么，事多，人少，能干的人更少，如果再不让他“应付”，他该怎么办呢？他还能怎么办呢？

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。更关键的是，所谓“上面千条线，下面一根针”，上级部门布置的各种任务，都要镇街去执行。

这时候，很多上级部门就会说了：我已经给基层减负了啊，我一年就开一次会、布置两项工作，总行了吧？不能再少了吧？

确实，一个部门，一年开一次会，布置一两项工作，看起来不多。可问题是一个镇街，要对着多少个部门？如果每个部门每年开一个会、布置一项工作，那镇街要写多少会议精神汇报，制定多少实施方案，提交多少落实情况报告？

而且现在每一项工作都在往“严谨”的方向狂奔。凡是“大”的工作，都要集体学习，要开会研究，要拿出具体措施，这就不说了，就说这“小”的工作，比方说会议报名吧，以前可能就是电话报个名就完事了，现在则要填报名表，填完了走程序让领导签字，签完字盖章，盖完章扫描，扫描完上传……仅一个报名的事，一套流程跑下来，一个小时就过去了，而这都还算顺利的——最起码流程上的每个环节的人都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上。

还有“面上问题对照自查”，看起来也不是个大事，因为多数镇街其实不存在“面上问题”。但现实是，往往一个镇街出了问题，区县甚至地市就要下通知，所有镇街都要自查，还要交自查报告，然后自查报告又是那一套程序：上会研究，领导签字，盖章，扫描上传……一步也省不了。

再说，“上会研究”，看起来只是会上通过一下，但上会之前，要不要写情况说明？既然都在会上研究了，领导要不要讲两句？他讲，你不得写讲话？等研究完，报上去，要不要再写落实情况？这都是工作量啊。

那能不能直接在自查报告上写“不存在上述问题”呢？理论上倒也能，但你想，这报告都要上会研究了，难道就研究这么一句话？就研究这不到半页纸的报告？不能够啊。你怎么也得有三条经验做法、三点存在问题、三项下步打算吧。

基层的兄弟们，每天都要面对很多很多这样的事。那他们能不应付吗？他能应付过来就算不错了。

当然，这不是说，“严谨”就不对，只是“程序”上的严谨，必然占用“内容”的时间。以基层的现有人力，他程序上越严谨，内容上就只能越形式，反正形式上的东西不能少，少了他要担责，那他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了。

权责倒挂

这也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，一直说要解决，但其实很难解决。

为什么难解决？因为从本质上讲，基层作为下属，作为执行部门，它天然地就应该处在一个“权力小、责任大”的状态。这就好比老板让你去谈客户，谈好了，钱是他赚还是你赚？谈不好，他是骂你还是骂他自己？

这不明摆着嘛。

但现在基层面临的问题，比这更复杂，因为它的“业务”太宽泛了。

根据“属地管理”的原则，别人不愿管、不会管、不敢管的事，以及找不到别人来管的事，最后都会“甩”到镇街这里，这就跟孙悟空找不着妖怪的时候，只能找土地，是一个道理——别人都跑了，我没辙，但你土地反正跑不了吧！那好，眼前这个活，你至少得“参与”进来。

而基层比土地更难的点在于，孙悟空就算抓不住妖怪，顶多也就骂土地几句，“消遣消遣”，总不至于给土地扣个“疏于管理，放纵妖怪，产生严重后果，影响恶劣”的帽子，直接给他免职了吧。但基层是真有可能碰上这种事的。

不信你上基层看看，说了这么多年“容错纠错”，可是镇街的主要负责人，有几个身上没背过诫勉的？倒是刚出这个影响期，又进那个影响期的，不少。

好在现在有了履职事项清单，按理说基层的权责该明确了吧？理论上是，可是很多基层为了这个清单，从几十项“充实”到几百项，又从几百项“细化”到几千项，再从几千项“精简”到几百项，来来回回折腾半个多月，天天加班，结果呢？

结果就是，清单上的工作，当然要做，毕竟这是清单明确了的嘛；可是履职清单之外的工作呢，当然也要做，毕竟这是上级专门交办的嘛。

所以这个清单弄出来之后，到底怎么履职，其实还要看上面发多大善心。该“属地管理”的，基层还是得“管”。

没办法，谁让任免的权力，在上面，考核的权力，也在上面呢？基层之所以是基层，还不就是因为这个局面？

那基层自然会倾向于搞形式主义。一方面，他们精力有限，没法把每件事都干得很实，只能糊弄上面；另一方面，一旦事干得实了，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后果，到头来说不定还要担责，那就不如搞点形式上的东西，把检查、考核应付过去，皆大欢喜。

当然，这样搞，群众不会欢喜。可是群众并不直接考核他们啊。如果哪天群众直接考核他们了，形式主义自然也就没了。

天花板低

这个问题是真解决不了，可这个问题又真该解决。

众所周知，一项工作，不管它再累、再难、再危险，只要钱给够、待遇给足，都会有人愿意干。

基层工作也是一个道理。其实，它只是累，并不算多难，也没多危险，用不着特别高的薪资待遇，问题是现在基层的薪资待遇过低了。

低到什么程度呢？低到有的地方的困难家庭，在基层干部到家里慰问的时候，会说“你就别给我拿东西了，我看你也挺困难的，留给你自己家里用吧”。

这并不是夸张。就目前的情况来看，很多地方的基层干部，生活质量高不高，全看自家的家底厚不厚，家底厚的，还能过得不错，家底不行的，也就停留在“饿不死”的状态。

想靠这点工资过上所谓的“体面生活”？对不起你想太多了，不让你贴钱买慰问品、私车公用，加重你的生活负担，就算好的了。

至于坊间盛传的“灰色收入”？这就更是想多了。虽说眼下形式主义还在，但享乐主义、奢靡之风，那是真刹住了，99%的基层干部连见都见不着了。

当然，平心而论，由于基层干部不直接创造经济效益，确实不该拿太高的工资。只是，人心都是肉长的，都有逐利的一面，以基层干部的晋升天花板之低、晋升空间之窄，如果再不从经济上鼓励一下，他们有什么动力扑下身子实干呢？

从这个角度说，基层干部爱搞形式主义，也并不“冤枉”。想想看，如果你从30岁开始，就过上了一眼看到头的生活，每天都是晋升无望、收入不涨、破事一堆，你是不是也想应付？你甚至会不会觉得，“老子肯应付就算不错了”？

这时肯定有人会说，难道到基层工作，就只是为了个人？难道不该想着牺牲小我、奉献大我？

这话说得倒是挺有道理，只是说这话的人，自己去奉献大我了吗？凭什么就该这些身处基层的、跟你我一样平凡的人，就该去奉献呢？

自己是圣人的，不能要求别人也是圣人；自己不是圣人的，更不能要求别人当圣人。

大家都是普通人。当你问别人为什么“爱搞”形式主义的时候，不妨扪心自问，倘若易地而处，你会不会也“爱上”搞形式主义。

说到这里，肯定又会人说了：光知道抱怨，有用吗？

没用。

有解决办法吗？

有。

说说解决办法吧？

对不起，说不了，没法说。

反正，“基层其实不爱搞形式主义”。本文如果能说明这一点，已经是烧高香了。